Monday, April 09, 2007

沉默不語倒不如一起「超低能,勁搞笑」!

沉默不語倒不如一起「超低能,勁搞笑」!

林海峰的「超低能、勁搞笑」

最近經常聽到「超低能、勁搞笑」這六個大字。用網上搜尋器來查看,發覺也有很多人以「超低能、勁搞笑」來書寫自己的網上日誌。本來「超低能」與「勁搞笑」並沒有甚麼大不了,平日在大學校院各處也不難聽到女生們拿著電話,以高八度的聲線說「超低能啦你」,或者男生們以極為磁性的語調回應「係囉,勁搞笑喎」,甚至在課堂的討論裡,也會間中出現此類極為地道的港式俚語。但當「超低能、勁搞笑」這六個字被放在一起的時候,其意義便跟以上分開使用的「超低能」或「勁搞笑」有所分別。「超低能、勁搞笑」源自林海峰最新一場楝督笑(Talk show)的其中一幕,他模仿一位女孩子跟朋友談電話時,經常掛在口邊的六個字,然後由此延伸至一種做(香港)人的生活態度:

「尤其在一個經一事,反一智的年代裡,有很多事你不能改變它,倒不如調節一下自己的標準去配合它,你自然便可以過得快樂一點。」

林海峰把「超低能、勁搞笑」這一香港俚語,放在香港近年的反智風氣之中再新詮釋,得出了一個新的意義,而「超低能、勁搞笑」之所以得到迅速及廣泛的傳播,除了「超低能」、「勁搞笑」這些日常用語的根深柢固之外,其實還因為「超低能、勁搞笑」的確成功引起觀眾的認同感。但這種認同感並不是全然同樣的,有些人可能純粹「潮跟」(即認為自己應該緊緊地追貼潮流),也有些人因為對林海峰演釋的時下年青人感到不滿,所以認同林海峰描述的「超低能、勁搞笑」現象,但他們自己卻絕不會挪用,而把這種現象標籤為「青少年文化」,當中其實滲透著種種道德批判的味道。

為什麼「超低能、勁搞笑」會超低能又勁搞笑?

在一場楝督笑中,「超低能、勁搞笑」可能只被視作一種逗人一笑的說話技倆,或許被視為面對現實生活中各種荒謬狀態的消極態度,即使在林海峰的再現下,「超低能、勁搞笑」其實都沒有甚麼積極的作用,充其量是讓人在反智的社會中當一個犬儒的大眾,讓生活少一點負擔,多一點快樂。觀眾對「超低能、勁搞笑」有所反應,都因為他們被林海峰引用的現實例子,帶領著他們去了解「超低能、勁搞笑」的運作邏輯。「超低能」的事情明明應該是荒謬的,不合情理的,例如「排兩個鐘頭隊食迴轉壽司」是「超低能」,但林海峰口中描述的情侶並未因此而放棄,反而說了一句「係啦,搞勁笑」便繼續排下去。如果以邏輯的角度來看,「超低能、勁搞笑」根本沒有任何理性可言,從「低能」的詞義來說,低能本身就已經意味著事情的不理性。「低能」作為大眾化的俚語,已經脫離了原本只針對低智商的人的一種稱呼,而演化、推展成為一種形容詞,把生活中不合理或錯誤的事情冠上「低能」二字,甚至現在已到了一個地步,就是「低能」變成了毫無意義的詞彙,是被人經常掛在嘴邊的慣用語,與「是但」、「求其」、「你鍾意啦」這些無特別意義、甚至是無意識、衝口而出的詞句同義。所以,「超低能」這三個字,其實可以說是沒有特定意義,當詞彙的意義在重覆使用中被磨得光滑平坦,我們就不能夠從字面上追究其意義,也不能講究其理性邏輯。所以,「超低能」本身就已經與邏輯切斷了關係,而加上下一句「勁搞笑」,便意味著邏輯與意義已經再起不了作用,因為「超低能」的不合邏輯,在「勁搞笑」中已被徹底地消解了,並且以「勁搞笑」這種無立場、無態度、無意見甚至是無意義的話語,將現實裡的荒謬化成一種歡樂,化成似乎是真實發生過但卻又跟我毫無關係的事情。

在一個甚麼都要以「超」和「勁」來作為形容詞的城市,活在這裡的人都習慣了「超」、「勁」這些口頭禪,好像甚麼都要高人一等,或把事情推到至極才罷休的心態。「超低能」與「勁搞笑」的情況,就像任何「超」、「勁」的描述一樣,其實沒有甚麼真的「超」或是「勁」。布希亞形容一個資訊爆炸的社會已經進入了一種「超真實」的處境,事情變得比起真實還要真實,也沒有所謂真與假了。因為符號與真實再無連接,所以真實再也不存在,世界由虛擬的符號所統佔,化成了一種比真實還真實的狀態。Hyper「超」在這裡是布希亞關於後現代社會理論的精粹所在,若無「超」此一詞的介入,也沒有甚麼可表達出真實與虛擬的錯綜複雜關係。但在香港這個甚麼也要「超」和「勁」的城市裡,「超」和「勁」本身也幻化成一種無反映真實的符號,「超真實」放在香港的語言系統來理解,可能只等同「超低能」一樣的戲言。當「超真實」的核心意義被語言的符號化消解了,這一個用來描述後現代社會狀況的「超」變成空氣中的純粹震盪,那麼「超低能,勁搞笑」在香港的社會環境中產生出來的又是甚麼效果?

「超低能、勁搞笑」的致命性

布希亞說,一個策略的秘密在於:客體不再相信其慾望;客體不再靠著其慾望的幻象;客體沒有慾望。沉默的大多數一直被視為不懂反抗,對政治毫無參與,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沒有改變現況的權力。可是在布希亞的理論中,沉默的大多數倒不是沒有力量的,雖然他們沉默,但他們的沉默是加速制度衰亡的力量。人們不能靠著了解事情的真相而去抵抗虛擬,因為他們往往會發現根本沒有所謂真相可言,所以,當人們不執意於真實/虛擬的對立上,而以沉默去加速制度的衰亡,倒能夠使其自身耗盡而死亡,成為了對抗虛擬的一種方法。在狂喜之中,大眾得到了推翻制度的希望,由不斷的膨脹、上升和加速,以至最後把制度的空洞與無意義全然暴露出來,希望就由此而生。沉默,可以是一種致命策略。但如果按照「從制度的極限暴露其荒謬性」而言,「超低能、勁搞笑」其實也可以是一種致命策略。

在政治經濟裡,沉默的大多數發揮了加速制度死亡的力量,容讓制度的荒謬與空洞推展至其極限,所以沉默是重要的力量。但沉默其實也是一種態度,不表態不代表沒有意見。既然「積極不干預」也可以是一種經濟策略,其實沉默也可以是一種意見。另一方面,雖然「超低能,勁搞笑」表面上顯示出一種積極的意見,對制度與事件作出「負面」的評價,可是,當我們從語意上徹底了解「超」、「低能」、「勁」、「搞笑」這些詞彙的組合,背後組織起來的無意義,便知道這根本不是帶有任何「評價」的話語。沒有評價,不代表沒有態度,如果沉默是「以消極態度來表達意見」,「超低能,勁搞笑」就是「表達無意見的消極態度」。沉默,是沉重的,當認為事情無可挽救的時候,就只能以沉默來應對。沉默避過了語言帶來的空洞,沉默不讓語言來表現我們,沉默的重要性是,它逃開了所有被符號化的可能性。沉默之所以沉重,在於其苦苦尋求不被符號化的路線。但當沉默本身也被符號侵佔時,成為了符號化的「語言」時,沉默再也擔當不了加速制度腐化的功用,我們便應該重新思考扭轉制度的其他可能性。

「超低能,勁搞笑」能成為新的致命策略,是因為它容許荒謬與空洞得到「低能」、「搞笑」的幫助,繼續在制度裡流轉,像一個莫比斯環一樣,不停地迴轉下去。「超低能,勁搞笑」更是表現出布希亞所形容的狂喜(Ecstasy),本來「低能」「搞笑」已經是荒謬且無意義的,但也不足夠令制度伸展至其極限,還得加上「超」與「勁」來加強「低能」和「搞笑」的效果,來加速荒謬和空洞的運行,令它們無所不在,成為純粹的「超低能」和「勁搞笑」。我們無法尋找「超低能」究竟有多低能,「勁搞笑」到底有多搞笑,它們的存在是純粹潤滑了制度的空洞與荒謬,是符號與符號之間的意義交換,若要理解真實的「超低能」與「勁搞笑」,這只會是徒勞無功的。但是正是因為處於「超低能,勁搞笑」這毫無意義的論述裡,荒謬與空洞才得以突顯,例如,如果我們很細心分析特首選舉之利弊,把其視為一場真正的選擇來分析,那麼我們便陷入了追求真相的危機中。甚至認真地抽出其「虛擬真實」的本質,我們還是躲不過相信真實的存在。但假如我們說,「特首選舉真是超低能,梁家傑實輸啦,勁搞笑」,我們任由超真實繼續佔領我們的生活,而且我們以符號化了的「勁搞笑」來潤滑了這種比真實還真的選舉背後的荒謬性。

符號對戰符號

黃國鉅在書寫關於香港社會如何體現出布希亞的理論時,舉出了數個於香港發生的虛擬例子,他認為香港人要擺脫反智,只可循兩條路線,一是重回到柏拉圖式的辨證法,尋回語言與真實的關係,二是以沉默來認識真實,避開語言對真實的扭曲。理論上,這兩個方法似乎是最有效的,因為它們都在嘗試擺脫語言對真實的擬仿,讓人由辨證或沉默來重新了解真實與語言的關係,這可能就是布希亞所指的,理論上的策略。但在一個資訊爆炸的年代,這樣做還可能嗎?而且,在這麼一個年代,沉默真是可以避過符號來讓真實呈現嗎?甚至是,我們真的有尋回真實的可能性嗎?在一個充滿擬象的空間,尋回真實的嘗試是危險的,因為我們會發現最後根本無真實可言。既然知道真實的不可能性,倒不如按著布希亞的狂喜理論,以符號決戰符號,令制度自我解體崩潰。即如特首選擇,梁家傑以一個「張伯」的虛擬人物來助選,煽動觀眾的情緒,那麼曾蔭權其實也應該擺出一個「陳婆婆」或「黃伯」來應戰。電視機前的觀眾聽見「張伯」與「陳婆婆」的故事,也不要追究其真偽,只需要一句「張伯喎,超低能,陳婆婆喎,勁搞笑」,便把整場選舉的虛擬性推至最頂峰,任由其繼續自我運作起來。我們也不應探討誰人的故事來得感人,誰人的故事來得真實,反正甚麼也只被編上「超低能」的符碼,甚麼也只有「勁搞笑」的空洞意義,我們為什麼要認真討論呢,難道我們相信這些都是真的嗎?

所以,每當我們開始討論事情結構、邏輯或意義時,便會墮入尋找或接觸真實的陷阱裡。沉默的人不說話,因為他們不願意發表他們的意見,但如以沉默去作為呈現真實的方法,沉默便吊詭地成為語言符號的一種。於是我們不能再以沉默對抗虛擬,因為沉默已經成為了符號的一分子。「超低能、勁搞笑」在語言上的極至,正正是一種毫無指涉、空洞、無意義的符號典範,「超低能、勁搞笑」這六個字,表現出來的低能、搞笑,正是一種極度的超真實,因為你無可能找到何謂「低能」和「搞笑」了。「超低能、勁搞笑」本身也是一種狂喜,把無意義、無態度、無立場的香港人特點推至極限,甚至超越了所謂的犬儒,而落入既好像有意見,但其實又沒有意見的吊詭裡去。事實上,我本不應該長篇大論何謂「超低能、勁搞笑」,因為我在嘗試替「超低能、勁搞笑」去確立一個意義系統,可是當我這樣做時,我便墮入了尋找「超低能、勁搞笑」的真實裡去。與其談論真實,不如一起「超低能、勁搞笑」!「超低能,超低能!勁搞笑,勁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