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一督屎—從屎撈人故事看後九七香港
引言
關於漫畫與香港本土意識的關係,不少文化評論也集中於分析麥兜故事,以漫畫及電影來看一隻小豬與香港的故事。麥兜的故事其實是由以麥嘜為主角的漫畫發展出來的副線故事,在朗天的後九七與香港電影一書中,就指出了麥嘜漫畫在九十年代所處的位置,「麥嘜小豬曾被視為九十年代的中產趣味」,相對於今天的麥兜,無疑麥嘜在回歸後所能引起社會上的共鳴是比較少的。麥兜故事之所以成功,或多或少是因其失敗者的形象,但憑著不屈不撓的傻勁,最後的結局雖說不上是美滿,但仍然算是「傻豬有傻福」,算是在殘酷的現實下一個頗為完美的童話。同樣是出自謝立文筆下的屎撈人故事,其命運就不如麥兜順利。原本屎撈人的故事一直刊載於《黃巴士》上,但因為受到家長指責「教壞細路」而被迫轍離雜誌的連載,改以獨立單行本發行形式出現,但受注目的程度就大大降低了。在二零零二年,謝立文重新「起用」屎撈人作為故事的敘事者,配合梁智添的屎撈人泥膠公仔,把九七回歸後的香港故事,以最卑微的角色訴說出來。《誰去搬走這督屎》是模仿(mimicry)《Who moved my cheese?》這本書的名稱,《Who moved my cheese》一書是借三隻老鼠的故事來討論有關成功的秘訣,然而「芝士」與「屎」究竟是兩種極端的東西,一種為人之所好,另一種則為人之所惡。從書名的仿擬中,已經滲透出一種對成功論述的反諷,正如踏入二十一世紀的香港,過往成功的大論述因為社會、經濟、政治的失敗而被擊破。
屎撈人與麥兜的香港
在麥兜的漫畫故事中,麥兜永遠都是一個「美麗的失敗者」,他笨拙但心地善良;他孝順,然而望子成龍的麥太最後只能承認現實的殘酷,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但麥兜的生活態度仍算樂觀,或許是因為他的笨拙使他不明白現實的無奈與殘酷,但屎撈人的故事,卻是基於他清楚明白世情的不可改變所產生的悲哀與頹廢。屎撈人的出現源自麥兜,他是麥兜聖誕節後所排出來的排泄物,然後脫離麥兜的故事,獨立成為一個另類的故事。屎撈人的角色之所以悲慘,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會何時被沖散,又或是被人踏扁,他自覺生命短暫但卻無法改變任何事實,他只有等待某一天某一刻毀滅的來臨。這是與麥兜那一派樂天知命截然不同的看法,屎撈人的知命正是他不能樂天的原因,他卑微下賤的身份,加上隨時流逝的生命,構成對現實的殘酷最貼切的展現。再比較屎撈人與麥兜在實際市場上的地位,麥兜一躍成為香港精神的代表,麥兜電影更衝出海外為香港揚名立萬,然而屎撈人因為「不合道德」、「教壞細路」而被犧牲、被放逐,如果說麥兜故事是香港成功的神話,那麼在回歸之後,麥兜故事背後是承接著香港成功傳奇的論述,而屎撈人也許才是真正的香港寫照。
《誰去搬走這督屎》
《誰去搬走這督屎》於回歸五年之後出版,有別於一貫屎撈人身處屎坑的故事,作者把場景轉換成現實的香港,甚至比起麥兜故事裡借用香港象徵如茶餐廳、大角咀唐樓、李麗珊等等更為真實。屎撈人的新故事,揉合了最現實場面與最不現實的人物,說出了踏入千禧年之後的後九七香港所面對的問題,亦是一眾港人共同經歷的社會大事。千禧年之後,不少中產因為樓市大跌而成為負資產,失業、經濟低迷、特區政府管理不善,令社會充斥著怨氣。失業問題困擾許多中下階層家庭,因為經濟問題而自殺的人日漸增加,燒炭自殺的事件充斥著每天的傳媒報導。《誰去搬走這督屎》其中一個故事,就是關於渡假屋燒炭自殺的事件,
租渡假屋的太太竟對著我喊苦喊忽:「先生,求你千萬不要在屋裡燒炭了我求求你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求求你千萬不要在我處燒炭。買了這渡假屋以為可以吃老本誰知已變成負資產求求你啊要是這屋再變成鬼屋落了銀行黑名單我這下可完了。生活雖苦但我一個女人單親家庭有兒有女還不能死所以先生我求求你,答應我,不要燒炭啊!」
我說:「太太,我不過想渡假啊!我不過想一條屎看看海,暫時忘記所有煩惱。過兩天,我還要開始找工找啊!」
租渡假屋的太太大哭:「天啊!那你一定要燒炭了!」
另外,還有對於上海在經濟上將超越香港,作為香港人維護自己地位的宣言,
「每次屙屎,我都感到無限光榮。當上海還有一百萬人仍用馬桶的時候,香港,已經人人都有廁沖了。(要是人人有屎屙的話)。我感到無限歡欣。」
「香港勝在有屎屙。」
以上對白其實也是仿照政府宣傳廣告上對香港在世界地位的歌頌,當主流論述不斷從經濟發展方面比較上海與香港,屎撈人的故事亦緊接著這套話語,但卻以一個仿擬嘲諷的口吻,從一督屎的角度去顛覆這些主流宣傳論述。雖然兩者觀點皆從維護香港地位出發,但對比起「完善的施法制度、穩定的政治環境、四通八達的交通網絡」這些普遍接受的香港優勢,香港的優勢其實只在於有廁沖—一些根本不會被納入為量度城市經濟指數的條件,然而其的確是屬於某種「文明」的象徵。在這種戲謔的背後,實際上反映了後九七香港對於地位不保的恐慌,在歌頌香港文明的以外,暗藏了對香港為保其地位、穩定民心而作出的論述的嘲弄。
除此以外,屎撈人的故事還對九七後的教育問題作出嘲諷。
「我們相信公平原則!我們不相信直資私校貴族化、保守的教育理念。我們相信母語教學!相信只要孩子在一個愉快、充滿創意,沒有壓力的教育環境裡,任隨他的個性與能力成長發展,他最終會成為一條……總之,孩子長大,不會跟我們(屎)一樣,再不會跟我們一樣,總之不會。」
「我的孩子往九龍塘上幼稚園!小朋友問,你這麼窮,為甚麼到九龍塘讀幼稚園?我的孩子在直資學校讀小學!同學仔問,你這麼窮,為甚麼要在直資學校讀小學?我的孩子到外國升學!鬼仔問,你這麼窮,為甚麼到這升學?復仇。我的孩子答。因為我在家的父母,要復仇。」
在麥兜故事裡,容不下這樣富於諷刺性(或現實)的故事,因為它是屬於童話式的港人故事,是符合那套香港成功的大論述。但屎撈人的故事正正顛覆了這套論述,就像一把最鋒利的刀刃把現實的殘酷剖開來,它的故事違反了香港人的思維模式,但它卻是最清楚地把現實揭示出來。一如上面引文的故事,屎撈人家長相信母語教育可為子女提供最好的發展,但反觀事實,母語教育的成效與及所謂的公平原則,在香港的教育體制裡實踐出來的又有多少?他們樂觀地相信香港的教育改革會為兒女帶來最好的發展,令兒女擁有有別於他們的前途,但當這些願望在現實中落空了,兒女並未因為教育而改變作為一條屎的命運,其實這正是對教育制度最有力量的諷刺。另一個關於教育的故事,背後隱含了對貧富懸殊的經濟背景下,窮困家庭最有血有淚的掙扎。雖然這未必是現實的全部,但作為反映某個歷史時間的故事,屎撈人的故事可謂更貼近後九七的現實。
結論
麥兜故事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它對準了後九七香港的衰微、頹廢的狀態,以一隻小豬奮鬥成功的故事來勉勵香港人,這正是香港人所須要的理想的投射。麥兜故事是不認真的,但它表達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就是香港仍然有希望。麥兜故事可以是一種不認真的呈現,但它始終走不出主流的論述框架,淪為奮鬥便成功的勵志故事。但屎撈人的故事是認真而且具嘲諷的,從普遍認為厭惡的、卑微的角色去述說香港的故事。一如屎撈人作者謝立文在書中後記所說,後九七的香港充斥著太多怨氣,「有人說社會經已太多怨氣,要合力唱唱好,但我還是同時的認為,恰當的發發怨氣,是救命的。沉默的人燒炭。」屎撈人之所以對現實作出嘲諷,無非是因為社會上浮現各種令人困惱的問題,使人失去對將來的信心,而嘲諷正好提供了一條發洩的出路。屎撈人的故事不流於神話式的自我肯定,反而是從否定之中了解問題的徵結,在自我嘲諷之外覓尋一條出路來。或者香港需要的已不再是七十年代歌頌繁榮成功的大論述,反之,被過譽的香港缺少了自我嘲諷的勇氣。今天似乎重上軌道的香港,從卑微、被厭惡的屎撈人身上,看得出自己的甚麼呢?還是,只懂依舊死抱著麥兜那搶包山的豬腳不放呢?
參考資料:
謝立文:《誰去搬走這督屎》,博益(2002),香港
朗天:後九七與香港電影,香港電影評論學會(2003),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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